黄粱京都的皇城,沿袭了千年之久,许多格局依旧维持着许多年前的风格,譬如那座楚王殿,或者诸如其他古老的大殿,然而亦有些地方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变,比如皇宫深处深藏在无数殿后的那一片桃林,在很多年前,曾经是一片梅林。
这是在槐安所不能见到的东西。
槐安帝权,数十年间可以变更数次,而黄粱依旧是当年的那个黄粱。
桃林间清溪畔,女帝依旧一袭红衣,身边倚着柄桃色的伞,伞下还有着一个桃枝编成的篮子,里面盛满了湿漉漉的桃花。
一杆并不精致的竹竿垂在溪中,牵引的那根丝弦末端系了片桃花。
颇有槐安那些云雾青山脚下端坐溪边垂钓大道的修行之人的姿势。
然而这与大道无关,只是宫中闲闷无趣的消遣而已。
或者说聊以桃花,垂钓寂寞。
女帝身为黄粱帝王,却连朝堂都去不了,看着风雨自然平添无数寂寞。
帝王闲心,必是忧心。
少年带着云胡不争穿过桃林,停在溪畔,而后停了下来,看向云胡不争。
云胡不争看了一眼桃花,又看了眼一身红衣的女帝,而后恭敬而虔诚的跪伏在那些沾满了雨水的溪畔青草桃花上。
“下民云胡不争,拜见陛下。”
少年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,心中愉悦的看着这一幕。
这注定是一个会记载入史册的画面,亦是必然会出现的画面。
一如这一片必然出现于审美之中的桃林。
新帝元年夏,丞操九鼎,持政自傲,民多怨之,后典客司云胡不争暗潜入宫,于桃林见帝,此可以为神器归位之始。
少年愉悦的拿出小本本,在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,而后在这一页中夹了一片桃花。
女帝手握着钓竿,看着那片水中起起伏伏的桃花平静的说道:“云胡不争,所以你要争什么?”
云胡不争跪在一旁,低头看着碾进泥尘的桃花,说道:“争人间不平之事。”
女帝回头看着他,颇有些寂寥的笑了笑,说道:“朕连自己的不平之事都无法争得,你来这里又有何用?”
“陛下孤身一人,自然难以与诸臣相争,若臣民归心,拜伏于陛下,则天下无不可争,云胡不争前来,自然是为陛下之不平,做先行之效尤。”云胡不争一字一句无比诚恳的说道。
女帝转回头看着水中弦上桃花,笑道:“臣民归心,那你是臣,还是民。”
“陛下认为我是臣,那便是臣,陛下认为我是民,那便是民。”云胡不争缓缓说道。
女帝只是平静的说道:“朕如今连朝堂都去不了,如何判定你是臣是民。”
“左丞逆水而行,人间洪流必将摧之,唯陛下帝权神授,方可把持神器。”
“朕的帝位,从来都不是神授,而是左丞授予,云胡不争,你可知左丞想要做什么?”
云胡不争依旧跪伏在雨水之中,缓缓说道:“对于陛下而言,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左丞想要做什么,而是陛下想要做什么,不是么?”
女帝沉默下来,雨水下了很久,桃花落了很久。
“那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做?”
云胡不争抬头,看向女帝,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您该上朝了。”
女帝只是笑着,而后缓缓说道:“朝上摸鱼,与在这桃林钓鱼,有什么区别?”
云胡不争说道:“桃林钓鱼,人间久之,便会只知左丞而不知陛下。”
女帝笑了笑,而后松开钓竿,看着云胡不争说道:“起来吧,明日早朝,朕会去议事殿,与左丞商议重设典客司之事。”
“下臣谢过陛下。”云胡不争舒了口气,站了起来。
女帝将系着桃花的钓竿收回,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少年走了上来接过钓竿,又拿起篮子撑起伞,三人向着桃林深处走去。
女帝一面走着,一面缓缓说道:“其实你应该清楚,如今京都的局面,你说服朕是没有用的,除非你能说服镇妖司那个人。”
云胡不争没有撑伞,亦步亦趋的跟在女帝与少年身后。
“勾芺是一个疯子,他不可能永远站在左丞那边。”
女帝平静的说道:“谁都知道他是疯子,所以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永远站在左丞那边?”
云胡不争沉默下来。
人间最不能确定的事情,那便是疯子的事情。
女帝停在原地,回头看了一眼云胡不争,缓缓说道:“你先回去吧,明日回首会来接你入宫。”
云胡不争站在原地行了一礼,道:“是”,而后沿着一路离开。
女帝一直看着云胡不争的身影消失在桃林中,才回头看着少年说道:“你觉得我这个决定,是对还是错?”
少年撑着伞,低头看着手中一篮桃花,心想这是极美的东西,而后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女帝的话道:“不论对错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
女帝只当做没听见少年的回答,缓缓说道:“虽然上次出宫见了他一面,但是我依旧很好奇,勾芺究竟是站在那一边的。”
当初她第一次站在京都城外,便问过勾芺这一句话。
少年有些不解的问道:“为什么你一直这么在意勾芺的态度?”。
女帝抬头看着满林桃花,眼神中似是平静也仿佛无尽茫然的说道:“无论是京都还是这片人间,勾芺的态度都是极为重要的。”
“我以为对于人间而言,只有当年剑圣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剑圣在人间,便是人间人,剑圣在天上,那便是天上人,而勾芺却是一直都是人间人,人间人的抉择,远胜于这片天的意志,因为他就在我们眼前。”
少年沉默着。
女帝继续说道:“还有,不要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剑圣,我只是人间帝王,对于那种层面的东西,我们接触不到。”
少年有些讷讷的说道:“人间用剑的,谁不想当剑圣。”
女帝瞪了他一眼,少年缩了缩头,止住了话头,低头看着那一篮桃花,心道这真是极美的。
楚王殿。
云胡不争撑着伞站在那一块碑石前,平静的看着楚王殿三字。
据说当年这块碑石是以神术篆刻,是以历经千年才会依旧未曾磨灭半分。
只可惜神术早已失传千年,槐安尚且未曾传下大道,神术便已经从云梦泽传承中消失,人间再不见半点踪迹。
云胡不争看着那几个字,有些出神,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
譬如自己观碑而得远古传承,自此人间风雨或许便在自己一掌之中。
说书人说过很多这种故事,人们向来爱听,因为活得并不如意。
或者叫无能?
云胡不争这般想着,心道确实如此。
可是人间便是人间,听得了故事,当不得真。
云胡不争收回思绪,回想着先前在桃林中与女帝的那番对话,比他预想的要顺利。
心中有块石头落了下来,却又有一块石头提到了胸口。
如今算是彻底将自己绑在了女帝的那条船上。
只是一如女帝所说,一切都在勾芺手中。
所以镇妖司从不下水,因为他们本就是大河,也是风雨。
想了很久,奉常大人终于出现在楚王殿前,站在数十阶石阶上,平静的看着下面的云胡不争。
云胡不争微微低头,走上前去,替奉常大人遮过风雨,而后二人缓缓离开。
一路无话,直到走到明合坊长街,奉常大人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,开口说道:“见到了?”
云胡不争没有隐瞒,点点头说道:“是的,南伯......大人。”
奉常大人听着云胡不争的话,却是摇摇头,缓缓说道:“其实很多东西,本来便没有那么重要,只是你们自己一直以来都放不下而已。”
云胡不争沉默少许,说道:“当年我父亲便和您说过,未曾经历过那些事情,说的再如何鞭辟入里,都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。”
奉常大人只是平静的看着他,说道:“所谓的苦,只是你们心中执念太深,当年那件事情,的确是云胡不知做错了,陛下当年的决定并没有什么错。”
“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是想向陛下证明什么,而是要争给世人看。”
“世人也是人,百年后终究要死的,等到当年知晓的那些人死了,谁还会说你们什么?”
云胡不争沉默少许,说道:“等到记得的人死了,我也死了。”
奉常大人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执意如此,我自然不会干涉,只是不想看你与闲儿最终走到对立的境地。”
云胡不争看着面前这个老人,缓缓说道:“那您又是为什么执意要站在左丞一边。”
“因为我觉得他是对的,人间洪流沿着历史向前而去,终有一日,会走到他所想的那种地步,只是可惜,左丞早生了很多年,但是终究还是要尝试一下。就像你说的,到了那时候,我们都已经死了。生在错误的年代,便只能选择当一个罪人。”
云胡不争这一次沉默了很久,才疑惑的说道:“所以左丞到底想要做什么?”
奉常大人笑了笑,握紧了手中的手炉,叹了口气说道:“你们不必知道,我们已经搭上了满朝臣子,也没有必要将这场风雨传到京都或者更远的人间去。”
云胡不争还想说什么,奉常大人却是挥挥手,止住了他的话头,而后平静而坚定的走在长街风雨中。
所谓人间,便是河中的人早已经知道大河流向,却依旧顽固的选择逆流而去。
面对既定命运而选择抗争的至死不渝的决心,是这片人间最可悲的一种品质。
却足以歌之。